122、第 122 章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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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姐妹三人这边说着话,两家的乳母带着宁宁和澜亭过来,一大一小两个孩儿牵着各自母亲的裙角,好奇又清澈的眼睛打量着甜酿。

    “快叫姨姨。”

    “姨姨好。”

    甜酿是见过宁宁的,只是没料想襁褓中的孩子已经出落成垂髫女童,澜亭生得像方玉,小小年纪格外的稳重。

    施少连也偕着方玉和况学从前院过来,都是相熟的故人,见面免不了一番欷歔,小花园里设了酒席,众人听施家的下人唤甜酿为夫人,眸光都有些闪烁,说起来甜酿和施少连的关系一向含糊,从头到尾都未挑明过,众人都是从旁的迹象去揣摩,可眼下在这宅子里,两人显然是同吃同眠,如夫妻一般度日。

    施少连转向云绮,温声道:“你二姐姐来江都之前,有个小名叫九儿,以前的旧称谓都改了吧,唤她九儿或九娘子就好。”

    甜酿低头垂眼。

    云绮抿了抿唇,也应了声好:“九儿姐姐。”

    方玉和况学听罢,也郑重起身,朝着甜酿拜了一拜:“九娘子。”

    甜酿这个名字,注定要留在过去。

    彼此知根知底,有些话能说,有些话不当说,众人都极有分寸,绝口不提甜酿离家的这几年,光捡些金陵的风土人情、衣食住行来说,苗儿即将临产,久坐不住,和甜酿云绮一齐回了屋内说话,只留男人们在外头,两个孩子唧唧咋咋在花园水池旁抛花赏鱼。

    屋里只余下姐妹几人,局促感才消除不少,云绮和苗儿都有许多许多话想问甜酿,但又不知如何开口,犹豫半晌才问:“九儿姐姐这几年在外生活可还好么?”

    “甚好。”她含笑道,“在钱塘做了点小营生养家糊口,日子也还算不错。”

    甜酿略讲了讲她在钱塘的生活,略过了曲池一段事,云绮和苗儿都隐约听说她在钱塘嫁过人,后来又被休回了施家,云绮心里绕来绕去,问道:“去年冬里就听得姐姐回来了,可惜始终不得见,不知道姐姐住在哪儿,我心里一直着急。”

    甜酿捧着茶盏:“挺好的......其实这是我的不是,我跟着他住在天香阁里,那地方也不太方便见客......”

    苗儿和云绮相视一眼,俱是目瞪口呆,不知如何接话。

    最后还是甜酿开口问:“不知芳儿妹妹去了哪儿?如今还能见得到么?”

    芳儿如今已不在金陵城内,施少连把她送人不过几日,便跟着那刘大人去了滁州。

    这事甜酿听宝月提过,只是宝月说的含糊,说是别家的喜轿把芳儿娶走,如今从苗儿嘴里听到,淡声道:“可惜不得一见。”

    苗儿夹在甜酿和芳儿之间,也是为难,勉强笑道:“她走的时候,我们也派人去送过,脸色看着倒好,希望她在那边日子过得好些。”

    姐妹三人望着庭中花树,禁不住再次欷歔,各人因缘际会,不知是阴错阳差还是命中注定,各有各的好,各有各的苦。

    况学、方玉和施少连聊的是朝中事,新进士在六部知事后,总要外放历练,况学和方玉也在等部里的任派,外出做个县官,或是留在金陵,几十年的官场之路,就从眼下开始。

    张圆已经到了金陵,和况学和方玉都有了接触,他们三人两榜同年,同朝为官自然有些交情,只是张圆和施少连之间有龃龉,所以鲜少在施少连面前提过张圆,这日况学顺口在施少连面前提了声。

    施少连当然早知道张圆回来,却也从未把张圆放在眼里过。

    晌午过后,况学和方玉都扶着妻儿回去,苗儿走前,又从轿子里探出来,牵着甜酿的手:“妹妹若有空,务必去我那儿坐坐,我们再叙叙旧。”

    甜酿点点头,云绮磨磨蹭蹭,最后也来告别,凑近甜酿的耳朵问:“二姐姐愿意和大哥哥在一起么?”

    甜酿思索良久,到底没有回她。

    婢女们在收拾残席,两人站在门门首目送轿子离去,日头晒得绵软,到处明晃晃一片,施少连携手带她回屋,他喝了一点酒,眼尾微红,拢着甜酿:“累不累,回屋歇会。”

    离了施家,况学和苗儿带着宁宁归家,夫妻两人满脸感慨,说的是甜酿和芳儿。

    “一个是我亲妹妹,一个是好姐妹,我夹在中间,不知有多为难,早知如此,当初死活也要拦着她嫁给施大哥。”苗儿蹙眉,“看如今这情形,他们两人要成,芳儿这事在甜酿心中,始终是个梗。”

    “事已至此,再后悔有什么法子。”况学劝她,“各人自有各人福,慢慢看吧,你我两人也奈何不得。”

    回了况家,轿子进了家门,苗儿受累撑不住,带着宁宁先回了屋内歇息,况学安顿好母女两人,出来见况夫人和巧儿都在偏堂里坐,巧儿为难捏着封书信,面色尴尬,况夫人满脸严肃,脸色阴沉得可怕。

    况夫人见况学归来,来不及细问施家,蹙眉抱怨:“刚收到你大哥从江都的来信,说是要和你大嫂和离,这是中邪了不是?还是写错字了?你写封信,问问他好端端的,这是什么意思,打的什么主意?”

    况学听见母亲所言,亦是大吃一惊,接过巧儿递来的信,拿在手中细看,正是长兄况苑的来信,通篇只说了一件事,道是夫妻离心,要和长嫂薛雪珠和离,薛雪珠亦愿肯,眼下两人都各有打算,请况夫人知晓宽心。

    薛雪珠服侍况夫人多年,早已是亲如母女,况苑好端端的要和离,况夫人气不过:“不行,我放心不下,明日一早回江都去,看看他们两个究竟在闹什么。”

    况夫人说要走,当即回去收拾行囊,定了明儿的船回江都,苗儿临盆在即,不得随行,巧儿又是待嫁的女儿,不好掺和兄长的事,况学无法,只得拨出家中两个仆人婆子,跟着况夫人一道回江都去。

    这边况学刚送走况夫人,又见了张圆。

    杨夫人回了钱塘,芳儿离开了金陵,张圆迫不及待想见见甜酿。

    只是甜酿深居简出,施家的消息又难以探问,张圆想着也许可以来况家打探一番。

    一边是多年同窗好友,一边是和自己沾亲带故又里外帮衬的施少连,两人中间夹着一个不可说的甜酿,哪个都不能得罪,况学实在不愿意淌这趟浑水,忍不住唉声叹气跺脚:“圆哥,隔了这么多年,何必如此?”

    “我只是想知道,她如今过得好不好,你明明知道我找了她好几年,明明知道她已经回了金陵,却一直瞒着我。”张圆皱眉,“你见过她。”

    “你又何必要知道?她如今和你半点干系都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她活着,知道她好,我心里能好受些。”

    况学摇头晃脑叹气,“她看着真挺好,只是性子更沉静了些。”

    况学将去施家那日所见所闻自己一五一十告诉张圆,“我瞧他们的模样,算是已经定下来在一处了,指不定隔几日我们要改口称九娘子为施家嫂子......你也千万莫再去掺和了,若是你们两人再闹起来,我们这群人可要帮谁?”

    “你大可放心。”张圆甩袖往外走,“不劳你帮手。”

    他绝不是当年那个撸着袖子上去揍人的鲁莽青年。

    甜酿鲜少出门,她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,明明处于热闹的秦淮河畔,又是在满城游子仕女踏春的时节,她却依然在家中坐得安稳,她在金陵没有朋友,也没有交友泛游的兴致,唯一认识的只有天香阁的花娘们,湘娘子偶尔会来看看甜酿,或是请甜酿去阁里玩,只是出了天香阁,她再无勇气再踏入半步。

    张圆想瞒着施少连见她一面。

    他丝毫不信况学说的,她看着很好。

    他听杨夫人说过很多,知道甜酿在吴江和钱塘的事,知道了曲池和曲家,知道施少连逼她害她,把她带到天香阁里来,杨夫人口里的那个九娘,和况学说的九娘全然不一样,连杨夫人都不能见甜酿,没有人知道甜酿到底遭遇了什么,到底是怎么想的,总要亲自看一看,问一问她才好。

    只是想私下见甜酿不容易,施宅不过是个普通之家,门房却看守得很严,内宅内院,那等走街串巷最会招揽的三姑六婆都挡在门外,若找府内仆人打听,找来找去,一时总找不到合适的人。

    宅子隔着天香阁不远,湘娘子若是外出,总会特意绕到施家来看看甜酿,上巳节秦淮河有盒子会,是勾栏院里的大日子,楼里的花娘争奇斗艳,都要拿出各自拿手的才艺来,比试争赢,湘娘子想甜酿帮着花娘们调些不一般的香。

    阮阮许多日不见甜酿,好几次托湘娘子带来拜帖,想邀甜酿共聚共饮,湘娘子笑道:“我喊她同来,她倒是不肯,怕不干净,污了你府里。”

    甜酿听在耳里,也倍感心酸。

    家风严谨的人家,哪里容得风月女子入门,连站过的地方都要用清水洗净,可怜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身陷污泥,还要遭人嫌恶。

    甜酿翻来覆去看着手中阮阮亲笔写的拜帖,心里松动,跟着湘娘子一道去天香阁,楼中花娘见甜酿回来,很是羡慕嫉妒,一拥而上,拉着甜酿的手叙旧。

    大家在一处玩投壶博/彩,阮阮拖着甜酿的手,眨眨眼:“许久不见你,近来我手边得了一件好首饰,带你一起去我房中看看?”

    湘娘子和潘妈妈都叮嘱阮阮:“别胡乱走远,早些回来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道携手上楼,阮阮把房门打开,把甜酿往前一推,笑得格外奇妙:“里头有个人,每日在我这里软磨硬泡,说是你的旧识,有名有姓的,想要见你一面。”

    屋内坐着个俊秀青年,那人听见门口的动静,激动难安,直直站起来,大步迈了两步,看见门旁一张久违的娇靥,又惊又喜,又哀又伤。

    甜酿没想到那个人是......张圆。

    她显然已经怔住,站在门首僵住,动了动唇,丝毫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她几乎把张圆彻底忘记了。

    “甜妹妹......”

    “张圆......”

    少年眷侣,他和别人总是不一样的。

    “好些年没有见过甜妹妹了。”他目光中满是忧伤哀意,“一别数年,物是人非......”

    “你为何会在这?”她绽出一个僵硬的微笑,“去年听杜姐姐说,你娶了窈儿,在京城做官,还未来得及和你道声恭喜。”

    “我今春才到金陵来,我想法设法想见妹妹一面,却只能在这儿......”张圆急急迈向她,在她面前站定。

    他目光沉痛看着甜酿,隐隐有泪意,乍一见她,全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:“我听说了妹妹这几年的事情......我.全都知道,每一件每一样.....我从来没有这样悔恨过。”

    “施少连害了妹妹,他害了你,他害了我们。”张圆死死咬牙,清秀的脸庞发红,“每每想起,我恨不得一刀剁了他,让他尝尝我们的苦。”

    没有什么我们,只有她和他。

    “张圆......”她面色虽有些苍白,但已镇定下来,眼神平静,“那些都过去了......”

    “我带你离开他!”他脱口而出,“离开那个衣冠禽兽!”

    甜酿蹙起眉尖,默默看着眼前人。

    她不明白张圆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我如今日子过得很好。”甜酿目光有些游离,“有劳圆哥哥挂心......其实,大可不必如此。”

    她态度有些疏离和随意,语气却是笃定又真挚的。

    张圆看着她一双澄净的圆眸,满腔的酸涩和怒火瞬时僵住,丝丝苦意弥漫上舌根,不自觉蹙起了剑眉:“甜妹妹......”

    他思前想后,终有勇气见她一面,想着抚慰甜酿哀哀欲绝的泪水,却没有想过她是如此的淡然。

    “如果日子真的过得好,妹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。”张圆目光沉痛,“数日前,我收到芳儿暗中传给我的书信,说妹妹被他迫害...我才知道妹妹已经回来了...在这个地方偷偷里见了妹妹一面..楼里龟奴说...妹妹是被施少连带进楼里的花娘....我尤记得妹妹走的时候,我到施家辩理,他竟出口羞辱妹妹,这几年我也在四处打听妹妹的下落,但所有人都瞒着我...从未在我面前说过妹妹的一言半语,收到芳儿消息时,不啻于晴天霹雳,心里的恨...真恨不得当场手刃了此人。他和妹妹有兄妹之谊,又口口声声说对妹妹有情,怎么敢......怎么敢这样对你?”

    甜酿丝毫不想听人说这些。

    “芳儿还告诉我,有位杨夫人也一直在找妹妹,我去打听这位杨夫人,却发觉施少连暗中派人监视着杨夫人,后来我在金陵城外终得拜见杨夫人,原来杨夫人她来金陵寻你,却三番四次被阻挠,只得无奈离去,妹妹离了天香阁后,在内宅深居简出,宅中看守严苛,其实我和杨夫人都想过法子探问妹妹的现状,想见妹妹一面,却丝毫打探不出一星半点的消息,我才出此下策,在这和妹妹重逢。””张圆神色惨痛沉郁,“杨夫人又和我说了很多你的旧事...你已经有了好日子......嫁的那个丈夫对你甚好,最后也是被他害了......他一而再,再而三的拆散妹妹姻缘,害妹妹到如此境地,我想起其中的任何一桩,俱是恨意滔滔......”

    “甜妹妹......”张圆语气耿耿,“他作恶多端,迟早会有报应的,怎能留在这种人身边,甜妹妹不该过这种日子。”

    甜酿看着他不说话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杨夫人寻她良久,也不知道张圆早在天香阁里见过她,更不知道施少连在她面前瞒了许多。

    其实自芳儿开始,能窥见一点端倪,但她已经不在乎他如何做。

    张圆注视身前的年轻女子,面容光洁,眉眼恬静,每个人都在变得更糟一点,只有她依旧停留在原地,岁月和分离只赋予她愈加皎洁的光辉,没有消磨她的半分的美好。

    良久,甜酿反问他:“我能去哪儿?”

    张圆瞬间胸臆如堵。

    自己如今有了家室,眼下自然不能娶她,他甚至都没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安顿她,可那又有什么关系,就算是个陌生人,路见不平也要拔刀相助,更何况是她,他想她脱离苦牢,想她开心快乐。

    “去哪里都好,只要甜妹妹喜欢,开心自在就好,而不是任凭施少连摆布,关在牢笼中。”张圆手握成拳:“我心中一直都有妹妹,但如今......妹妹把我当朋友也好,当兄长也好......如果甜妹妹信任我,我可以想法子带妹妹走......先帮甜妹妹在金陵找一处住所,让妹妹过自由的日子,无论施少连做什么,我来出面替妹妹应对。”

    “杨夫人还会再回金陵来,我和杨夫人都可以帮妹妹。”张圆下定决心:“我当年不知晓内情,不知道妹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,但如今我知晓了,就绝不会再让甜妹妹受委屈。”

    他自有一颗赤诚之心,甜酿看着昔日少年如今变得坚毅的脸庞,抿了抿唇,轻声道谢:“圆哥哥的好意我已心领,可真的不必......”

    “我和他在一起。也许圆哥哥说的每一句话都对,但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日子。”

    她始终站得离张圆很远,没有向他靠近一步,反而往后退了退:“其实......真不必为我费这些心思。”

    张圆怔在原地:“你......你不愿意离开他”

    甜酿过了半晌才道:“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”他脸上惊诧,“为什么不愿意?”

    “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。”她语气波澜不起,“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。”

    她不愿意离开施少连,那个从始至终都在戕害她的人。

    甜妹妹......变了吗?

    她不再是那个笑容甜蜜,温柔矜持又直率勇敢的少女,不是那个敢于主动和他私奔的未婚妻子,不是那个要逃离施家长兄的二小姐,他听杨夫人讲述她在吴江和钱塘的发奋事迹,禁不住也要热泪盈眶,可眼下的她......

    是在施少连身边受了太多的苦,已经完全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?

    张圆心头剧痛。

    甜酿转身要走。

    “九儿妹妹!”他痛声唤住她,“我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,件件事都在后悔...可我是真的想你过得好。”

    眼前的女子顿住脚步。

    “我对妹妹没有坏心,只想你过得好,妹妹在施少连身边,其实很多事都不知道,我们想见妹妹一面,其实也并不容易......”张圆道,“杨夫人一直挂心着你,她有要事要对妹妹细说,我若是想......以后能在这见见妹妹么?”

    甜酿思忖了片刻,没有拒绝他:“自然可以,只是天香阁非寻常之地,为了圆哥哥的声誉,还是少来为好。”

    她朝张圆微微施礼,出了屋子。

    阮阮正在守在门外,有些忐忑打量甜酿神色,小心问道:“张公子让你为难了么?我也是瞧他像个正人君子,一时糊涂才答应牵线搭桥的......”

    “他给了你多少银子?”甜酿皱皱鼻子,老神在在,袖手问阮阮。

    阮阮咂咂嘴巴,缓缓伸出了一只手,眨了眨眼:“不多不少......五百两。”

    “他哪有这么多银子。”甜酿慢悠悠唉了一口气,“还给他吧,这银子我补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这怎么好意思,不用不用。”阮阮连连摆手,听见甜酿道,“我两人以前有过婚约,我差点嫁给他。”

    阮阮睁大眼睛,瞧着甜酿,欲言又止,吞吞吐吐:“这......你两人见面,施公子若是知道...我岂不是闯了大祸?”

    甜酿和施少连的关系微妙又奇异,阮阮不想招惹施少连,甜酿拍拍她的手:“无事,一切都有我在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道携手走远,正遇见湘娘子派来寻甜酿的一个婢女,两人都噤声,甜酿跟着婢女走,回头对阮阮道:“我去寻湘娘子,你就别送了,回屋歇着吧。”

    阮阮回头看了自己的屋子一眼,先要把那五百两银子的男人趁人不备偷偷打发走,点点头。

    甜酿在阮阮屋内待得略久,湘娘子特意差人去寻甜酿回来:“什么首饰看了这么久?我们投壶都玩了两三轮,还不见你们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阮阮新得了一柄累丝衔珠戏花蝶簪,听说是京里的时兴货,南边没有的,值不少银子呢。”甜酿在湘娘子身边坐下,漫不经心看她们玩骨牌。

    天色稍暗,施少连也到天香阁里来,看见甜酿和湘娘子坐在一处,湘娘子问他自何处来,他笑道:“刚从盐院那边办盐引回来,听说在这,我顺道过来接她回去。”

    湘娘子知道他看人看得紧,也不拆穿,笑道:“在我这儿用完饭再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用过夜饭,入夜后的秦淮河才喧嚣闹腾起来,十里灯火,河面舟船如织,有装扮得如蓬莱仙宫的画舫,彩灯鱼龙飞舞,这时候天暖,微风和熏,两人不登舟,也不坐轿,两人就沿着秦淮水岸,在天光月影里一路漫步回家。

    两人并肩走着,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青春少艾,貌美如花,一个眉眼俊朗,意气风发,灯火阑珊下确是一双珠联璧合的年轻眷侣。

    施少连牵着甜酿的手一路穿花拂柳,察觉她几次侧目看他,顿住脚步,眉眼含情,微笑道:“看什么呢?”

    甜酿扭过头,微微噘起了嘴,眼里倒影着柔夜的斑斓光辉。

    他熟记这些深巷小径,带着她拐了两拐,远离笑闹的游人仕女,进了一条青石砖铺的巷子,曲径通幽,还未打烊的小铺檐角挂着半旧的灯笼,新月被薄云遮挡,洒一点淡淡的光亮在砖瓦上。

    前头有家吃食店,施少连偶尔路过两回,瞥见过里头的食客吃东西,捏捏她的手:“想不想吃芝麻圆子?前头有间小店,吃的人倒多,我们去尝尝。”

    是间普普通通的吃食店,原先在钱塘租住的楼阁里,楼下就是这么家小店,两文钱一碗的芝麻圆子,桌上有店主人自己调的桂花蜜渍,匀一点在碗里,顷刻香气扑鼻。

    这里靠近秦淮河,芝麻圆子要三文钱一碗,店主人是个白发老婆婆,手脚麻利在热锅里煮开端上来,七八个胖乎乎的圆子滚在碗里,甜酿吃过两个就停了,把汤勺搁下,施少连看她吃完,捡起汤勺,吃了三四个,剩下的他咬了半口,内里稠黑香甜的芝麻糊淌出来,递在了她唇边。

    两个人的津唾喂过不知多少回,她一口咬着勺沿,将半只芝麻圆子含在嘴里,鼓着腮帮子吃下去。

    施少连拢着她,把她唇角溢出的一点芝麻糊拭净,白发老婆婆笑眯眯偷眼看着两人,过来收拾碗筷,道了声:“公子夫人好生恩爱,羡煞旁人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换了年轻公子一枚碎银子,足抵过了店主一月的买卖,老婆婆脸上笑成一朵灿菊,又恭维了甜酿一声:“夫人好福气,得了位这样好的如意郎君。”千恩万谢送两人离去。

    两人沿着幽巷携手归家,清淡月色相随,闲话家常,这样清闲自在的时光并不多,兴许以往在江都也许有,但相隔太久几近模糊。

    甜酿今日格外的乖巧温顺,床帏之内宽衣解带,邀巫山神游,递枕席之乐,浓情缱绻,尽欢而眠。

    睡梦之前,她枕在他胸口,突然想起一事,轻声道:“湘娘子想托我帮忙调一些新香。”

    施少连抚摸着她滑腻如绸的肌肤,餍足嗯了一声:“甚好,你答应了么?”

    “盛情难却,只好勉强应下。”甜酿回道,“但我这种雕虫小技,怎敢班门弄斧。何况许久没碰这些,倒有些生疏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打紧,慢慢琢磨就是,总能再做起来。”施少连安慰她。

    她淡然问施少连:“钱塘的醉香铺还在么?”

    “在。”他揉她酸软的腰肢,“我替你留着呢。”

    “香坊里还有很多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,可能还有些用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找人替你取出来。”

    甜酿垂眼,“说到这个......也不知道小玉和小云过得好不好,还有干娘。”

    施少连顿住动作,扬起眼尾,呼吸凝窒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钱塘的人事,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,不提还罢,但凡提起,他心头总有一股戾气在。

    甜酿细声问他:“之前听你说过,干娘前阵子来过金陵。是来祭扫故人坟茔的吗?是何时走的?如今想起来,倒是我失礼了,干娘是长辈,本该我主动拜见......却写了那样一封含糊不清的书信让你转交给她,连面也不曾见一面,实在是后悔。”

    他半眯着眼,声音略微有些冷:“走了有些时日了,以后有缘再见吧。”

    她仰头,目光澄澈看着他:“我想给干娘写封信,跟她好好道个歉,也问问干娘的近况。”

    “时辰不早了,睡吧。”他亲亲她的额头,“你若想写信去钱塘,那也好,我找人帮你送信。”

    甜酿心满意足窝在他怀中睡去。

    施少连静静看着她的睡颜。

    甜酿写了一封长信,言之自己在金陵的起居日常,又向杨夫人请安问好,施少连在一旁替她研墨,见她将将收笔,微笑道:“妹妹也替我添一句,上次杨夫人走得匆忙,我也招待不周,心中深感歉意。”

    甜酿抬眼轻轻瞟了他一眼:“好。”将话添在信尾,将信递给了施少连。

    施少连当即唤了个小书僮过来,将书信递出去:“快快送去钱塘守备大人府上。”

    又吩咐人:“这是夫人的干亲,不可怠慢,也要备点礼节。”

    他做事妥帖,当着甜酿的面让下人准备了不少东西,吩咐和书信一道带去钱塘。

    薛雪珠能开口答应和离,况苑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母亲那边,我已经去信去金陵,按她老人家的脾气,应当会回江都.......”

    “就让我见母亲一面,给她老人家磕个头再走吧。”她眼神清淡,“我服侍母亲多年,这家里最不舍的就是她老人家。”

    “也好。”况苑缓缓吐气,“岳父岳母那边,明日我亲自上门去说,求他们饶恕......”

    他从施少连处取出的那笔银票,又交到了妻子手上,有了这笔银子,足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,安稳度日。

    “还有原先你从娘家带过来的那批嫁妆。”况苑体贴道,“若有缺失用尽的物项,我也尽数补给你。”

    十年的夫妻,希望最后分离的时候也是体面的,起先是他亏待她,最后只望他在这节骨眼上不出错,尽可能补偿她。

    薛家也是普通人家,当年送嫁的箱笼,多也是些家什被褥日常用具,值钱的只有几样金银首饰,这些东西最后都要随着她再搬出况家大门,只是如何说呢,兴许他也忘记了,成亲时她从娘家移来的一枝桃枝,盼着桃花灼灼,宜其室家,十年的工夫,这桃枝已经生根发芽,成了葳蕤桃树,连根拔起也是伤筋动骨。

    “多谢。”薛雪珠面色仍是淡淡,神色不见喜怒。

    在况苑看来,只要雪珠点头,和离的事水到渠成,只等着将两家长辈劝通便是。

    杜若不想让况苑过多接触蔻蔻,瓜田李下,是非说不清,不若各自为安的好。

    天气渐暖,她也动了心思,想带着蔻蔻搬出去自立门户,掮客带着看了好几处的住所,在离娘家不远的地方找了间清净的宅子,娘家嫂子巴不得她早早脱离自家,极为热络的前后张罗,张家那边,张优向来视她们母女如无物,张夫人如今有窈儿讨欢心,也不太顾及这个前儿媳和挂名的孙女,杜若略略拾掇,买了一点家什用具,择日带着蔻蔻和贴身婢女搬了过去。

    这些年杜若手里攒了不少银子,只是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,还要养着蔻蔻,自然应当节省些,如今衣食住行都不甚讲究,昔年的头钗香花都冷落下来,如今只做素面朝天的装扮,赁的屋子褊窄,唯一只看中那个绿绒绒的小院子,蔻蔻很是喜欢,够她撒着脚丫满院跑。

    家里没有男丁,门窗院墙更要补得牢固些,少不得找个雇工来干,杜若让婢女去外头找个木匠回来,没料想婢女把况苑领了回来。

    蔻蔻有好些日子不见况苑,却还记得他,大眼睛闪闪发光,尖叫一声,像小鹿一样扑上前去:“况叔叔。”

    杜若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血脉亲近这种情分在,但蔻蔻喜欢况苑,却是不争的事实。

    “木匠?还是泥工?”她蹙眉望着来人,“你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他擎着嬉笑拍手的蔻蔻在肩头坐,挑眉得意道:“我什么活干不好?你从路边请个闲汉来做工,能放心?”

    有一说一,他带着工具来,往蔻蔻手里塞了块糖,把肉嘟嘟的女孩子抱在椅上,将外裳脱下,随意卷起袖子就要开工,指挥杜若:“你去泡壶凉茶来,旁边坐着就是。”

    许多年前那个带着墨斗勘园子的况工又回来了。

    她冷眼看着他叮叮当当修缮破旧的窗牗,况苑这种人,有些雅趣,又足够粗野,勾的就是满腹哀怨的深闺少妇,也怪不得当年的杜若一眼栽进去。

    主家管雇工的饭食,杜若和婢女在厨房做饭,热汤热饭摆上桌,况苑闻见饭菜的香气,自觉带着蔻蔻去井边洗手,父女两人上桌眼巴巴等着碗筷摆上来吃饭。

    蔻蔻快活着呢,拍桌笑:“吃饭,要吃饭,蔻蔻肚肚饿。”

    杜若捧着汤从厨房出来,见一大一小两人坐在条凳上,面对面笑嘻嘻说话,两张面孔一晃而过的神似,禁不住心惊肉跳。

    这顿饭吃得热闹,况苑第一次尝杜若的手艺,目光落在她一双柔软的手间,旋即又挪开,领着蔻蔻将满桌饭菜扫了个精光。

    杜若能看出来,蔻蔻是真的高兴,吃过晌午饭和况苑闹了大半日,才依稀有些困意,被娘亲抱着回屋睡午觉,后来况苑也进屋来,白帐红衾,素衫女子坐在床头,细声哼着童谣,帐内小孩儿搂着只色彩斑斓的布老虎,一张恬静的睡颜,卷翘浓密的长睫。

    真好,这生动的、浓墨重彩的生活。

    “睡着了么?”他蹑手蹑脚进去,在她背后站定,轻声发问。

    “睡了。”杜若将薄被掖一掖,拂去蔻蔻额头的碎发,整理床帐,让她睡得安宁些。

    “蔻蔻很招人喜欢......生得很像你。”

    男人的语调充满浓情,像钩子,轻轻撩拨着。

    “况苑,她是我和张优的女儿,你离她远些。”她顿住动作,想了很久,轻声发话,“你这阵子处心积虑讨蔻蔻喜欢......到底想怎么样?”

    她背对着他,一直不肯转过身来。

    况苑就在她身后,他离得近,更要挨近她,轻轻嗅着她身上的幽香,低声喑哑道:“我想怎么样......我想养你们母女两人,你肯不肯?”

    杜若能感觉男人身上的蓬勃的热气和浓郁的气味,身体僵硬,话语更僵硬:“我就算再不要脸,也要留点脸面给蔻蔻,她以后还要嫁人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偷情......”他打断她的话,“光明正大的,我娶你为妻,你肯不肯?”

    “张家得势,固然是好的,可惜蔻蔻有个混账亲爹。如今我况家也不算太差,我和蔻蔻又投缘,把她当亲闺女养大,这样对她岂不是更好。”况苑话语幽幽,飘进她心中,“杜若,我娶你呢?我们堂堂正正在一起过日子,养孩子......”

    杜若呼吸一窒,心头汹涌,唇舌干渴:“你疯了么?”

    “我没疯,我说真的。”他灼热的呼吸飘在她后颈,“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...你、我正大光明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他们怎么会从一场游戏走到今日这一步?

    她心头猛然一凛,回过神来骂他:“我好端端的嫁你做什么?你一个粗人......让你当蔻蔻的爹,我是疯了不成,还是你们况家人都疯了?你有没有把张家放在眼里?”

    杜若真是有些后怕,连轰带推,将况苑赶出家门。

    他抱手在她家门前信誓旦旦:“杜若,你就等着吧。”

    况家上下没有想到,况夫人回来得这么快,火急火燎进了家门,对迎上来的仆人劈头发问:“家里人呢?”

    家里静悄悄的,况苑夫妻两都不在家中,况夫人原以为家中闹了个天翻地覆,指不定什么模样,没想各处都是井井有条,无一处不清雅洁净,看的出来雪珠依然在为这个家操劳。

    “薛娘子往庙里去进香,说是替蓝娘子求个平安胎。”

    每逢初一十五,雪珠总要去佛寺上香祈福,况夫人想起况苑信中所说,心中且酸且气,对这个大儿媳倍加心疼起来。

    等到雪珠归家,没料到况夫人这样快就回来:“母亲如何回来了?三妹妹呢?”

    “我收到了苑儿的信。”况夫人握住雪珠的手,苦口婆心,埋怨道,“你们两人在家胡闹什么?好好的突然说要和离,到底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薛雪珠并不多解释,温顺低头:“是儿媳的错,恕儿媳不能再服侍母亲。”

    况夫人将满腔的怒气都撒在归家的况苑身上。

    况苑见母亲回来,自然也是开门见山:“母亲回来得正好,我和雪珠和离一事,岳丈岳母那边已经说过了,有些事还要母亲主张。”

    雪珠娘家高堂仍在,薛家是和善人家,岳丈岳母得知此事,难免大吃一惊,雪珠向来是不出错的,一直也没听说夫妻两人有过龃龉,如何要闹到这个地步,想来想去,定然是因为子嗣的缘故,十年无子,况家要休要离,薛家就算闹到官府里去,也没有法子。薛家岳母是个软性子,抹泪道:“我儿的命如何这样苦。”哭了两声,念了句阿弥陀佛,也是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况夫人实在气不过:“你们夫妻两从未吵过闹过,好好的何至闹到如今的地步,说句心里话,这个儿媳,除了肚子不争气,一点挑不出毛病来,可男人娶妻娶贤,不是娶个肚子,从来没有清白严明的人家因为无子退妻的,那都是泼皮破落户的做法,纳妾或是抱养过继,法子多得很,你何至于如此绝情对她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同意,这个儿媳我满意得很,不能和离!”

    “母亲,不是孩子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什么问题?”

    他无法和旁人说,也没有人能理解,从身至心,他和雪珠都是背道相驰的两个人,日子过得像白水,或是碟少盐的菜,平淡得空无一物。

    “是儿子的错,儿子有贰心。”况苑在况夫人膝边跪下,“我有想娶的人,非和离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是谁?你还能娶谁去?”

    况夫人百般盘问,况苑只是道:“母亲以后见了便知。”

    这般讳莫如深,况夫人算是看出来了,况苑指不定在外遇见些不三不四的女子,动了心思,要将新妇换旧人。

    做梦。

    只有雪珠良善,从头至尾没有在况夫人面前提过况苑半句不好,也没有透露过况苑和杜若的半点私情,自况夫人回来后,只是尽心尽力服侍,衣食住行样样周到:“能陪伴母亲的时日不多,您就让我多尽尽孝吧,日后不在一处,也请母亲多进餐饭,保重身体。”

    况夫人听罢忍不住落泪:“苑儿他鬼迷心窍,雪珠你放心,只要我有一口气在,就绝不让他胡作非为。”

    况苑没想到自家母亲这儿跌跟斗。

    杨夫人在收到甜酿来信之前,先收到了张圆的书信。

    她在金陵盘桓得太久,自己的把柄捏在施少连手中,若真的被施少连恶意揭发出去,丈夫的仕途不堪设想,又一直在施少连的虎视眈眈下不得进展,不若先回钱塘来,先把家事料理干净,再从长计议。

    杨夫人要找的人是曲夫人和曲池。

    曲家的出事,是从曲池带着甜酿回江都开始的,后来的一把火烧了曲池的钱塘新居,香铺也关门歇业,江都曲家再出了那许多事,明显是有人串通官中,故意坑害曲池。

    毋庸置疑,这个人就是施少连。

    一个小小的皇商,未免也太过嚣张了些。

    若是曲池能找出施少连作恶的罪证,告到应天府里,让他伏法治罪,甜酿的事岂不是迎刃而解。

    只是张圆的信上说,他买通了天香阁的花娘见过甜酿一面,甜酿却不想离开施少连。

    话里话外,语气很是苦闷。

    送甜酿书信来的是施家的仆人,同时还带了不少礼品来,杨夫人拆开信,是甜酿娟秀的字体,说自己最近搬到了在竹筒巷的宅子里,日子过得安静,又说知晓上回杨夫人路过金陵,不得见面,倍感歉意。

    玖儿能住回自家,她心中自然欣慰,可若是她对施少连生出畏惧或是依附之情,他们这些旁人,又该如何?

    是不是施少连对玖儿用了什么手段,逼她就范?

    她要紧着再回金陵一趟。

    甜酿很快收到杨夫人的书信,同时还有施少连从香坊里取出的几本香方。

    杨夫人的信里没有多说什么,倒说起钱塘的一些风雅趣事,还说起小玉小云姐妹,小玉已经做了母亲,日子过得尚安稳,杨夫人对姐妹两人颇有照拂,邀甜酿有空往钱塘去游玩。

    施少连也看过这封信,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笑着说道:“以后若有空,小九也带着我泛游西湖,赏赏钱塘烟霞云锦。”

    “金陵有秦淮河和烟波湖,比起西湖也是不逞多让,何必舍近求远。”甜酿的语气有些淡漠,拿着杨夫人的书信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见她出去,施少连收敛脸上神色,眼神顷刻转冷,暗暗舔了舔后槽牙。

    想起钱塘,就恨不得将曲池碎石万段,酿从来不会提及钱塘的点点滴滴,那是她给自己保留的地方。

    钱塘始终是梗在两个人心头的一根刺,轻易不能碰,谁都没有想去钱塘的念头。

    金陵城很大,其实也很小,五府六部官署那么些人,彼此往来,枝蔓纠结,总有相遇的时候。

    张圆见施少连,也是极偶然的事情。

    他和两位同侪走在一处,正说话间,不防见官署门外有轿,清俊和气的锦衣男子正朝着一位官员作揖,两人言谈密切,笑容满面。

    张圆不经意一瞥,正见那人也偏首,施施然乜了他一眼,那眼神里,隐隐藏着一丝轻蔑之意。

    只单单凭这一眼,张圆已经是心有怒气。

    两人都只当陌路生人,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张圆去后,施少连回头看了一眼,笑问身边人:“这位大人此前从未见过,看着仪表堂堂,青年才俊,不知是哪府哪道的?”

    “新上任的御史,新官上任三把火。”官员笑道,“从京里过来的,有些派头在。”

    “是么?”他含笑,言语轻飘飘的,“甚好。”

    甜酿要帮天香阁的花娘们调新香,调香是雅事,盒子会是秦淮河畔的大事,届时水边搭设花台,花娘们争奇斗艳,赛选花魁,盛况如云。

    她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香主,天香阁的花娘们看在湘娘子和施少连的面上,都很捧场。

    甜酿再去天香阁时,阮阮朝她眨了眨眼,悄悄招手。

    她又再见了张圆一面,张圆有东西要转交给她。

    原来是杨夫人的一封信。

    杨夫人在信上说,钱塘一别一载,她一直挂心甜酿,上回去金陵,也是专为甜酿而去的,只是两人会面一直被施少连阻扰受阻,她即将再往金陵来,届时秉烛夜话,有些事情要对甜酿说,若甜酿有什么难言之隐,也尽要直言。

    “请替我谢谢干娘,干娘对我的一番苦心,我感激不尽。”甜酿看完书信,又还给了张圆。

    她面上没有羞恼,也没有气愤,神色淡淡的,似乎杨夫人说的事情并不值得一提。

    “妹妹有没有想过,施少连到底做了多少事情,插手了多少?妹妹就要这么一直被蒙蔽下去么?”

    “也没什么不好。”她心平气和说道,“他的安排一向不出错。”

    “甜妹妹......”他目光沉痛,“施少连真的不是个好人,他勾结官吏,买通人家,惯用财色行贿各等人牟利,手上又放着官债,威逼利诱各门府吏与他同流合污,不知害了多少家破人亡,这种人迟早要被揭发出来,妹妹要离他远远的才是。”

    “男人在外头的事情,我不懂。”她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张圆有些失望的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妹妹真的要留在他身边么?就算他那样对你,你也不在乎?”

    她慢腾腾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出去,徒留张圆一人在室内出神。

    阮阮见他久久不动,去推他:“嗳,公子你呆了?还不走?”

    “她以前不是这样的...”张圆喃喃,“她不会是这样的。”

    阮阮嗤笑道:“人都是会变的呀。”

    甜酿见过张圆,凭栏站了半晌,又回了湘娘子处。

    屋里正在清点湘娘子的家什积蓄,婢女们从库房里搬出往年湘娘子积攒下的一大批箱笼,正在一件件往外收拾,字画古董、琵琶胡琴、绫罗绸缎、精巧用具摆了满桌满地,这些都要收拾出来,用得上的预先雇船送到湘地去,剩余的无用之物,或送人或换钱或丢弃,都要处置掉。

    二十年前风靡一时的宫裁绢花,各色各样装了满满一匣子,绢缎裁的花瓣花蕊依旧栩栩如生,花叶上撒的金粉依然闪耀,当年熏的香气仍有余韵,样式却早已过时,弃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

    十年前手抄本的诗篇,纸张已经泛黄,陈年墨迹晕染,瞧着不值一文,却是当年金陵城内的名噪一时的鹿鸣诗会,当时南直隶的名儒大家当场吟诗做赋刊集,湘娘子手中这本,是价值千金的孤本。

    软烟罗的料子轻薄又剔透,放在库房里藏了数年仍然色泽旖旎,做春衫夏裙最好,年年都想要裁这么一身衣衫,却直到韶光流逝都未执剪动针。

    湘娘子抚过一件件旧物,面容上俱是欷歔,从箱箧里掏出个镂空雕花的银香球,比划着悬在甜酿衣扣上:“有时想想也是可笑,当年觉得这些都是宝贝,每样都要仔细收存起来,想着日后再用,隔了这么多年来看,件件样样都可以舍弃,早知如此,还不若当年都花销出去,也多赚了一份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湘娘子若是舍不得,索性雇条大船,把这屋里的家什都送到湘地去就是,也就不必舍弃。”

    “能带走又如何,这泰半东西,这辈子也用不上了,我难不成还要把它们都带进棺材里不成?”湘娘子感慨,“身外之物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过了这年的光景,隔年再用就不是这个滋味,为人处世也是这个道理。”

    “沉沉浮浮这么多年,见过的人事不知多少,到头来才明白,及时行乐才是大道理。”湘娘子将成箱的衣裳捧到桌上来,对甜酿道,“有些事情啊,就是老天爷注定的,遇上了就遇上了吧,别管那些有的没的,一辈子也只不过几十年功夫,快得很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十岁左右,家里穷得掀不开锅,那时候想着,要是能吃香喝辣就好了,等到二十岁上下,能吃香喝辣了,就想着有个如意郎君,等到嫁了人,又想着手上有份产业,能不受主母欺负...这么多年下来,竟没有一时是真正开心的日子。后来想想,十岁的时候虽然饿着肚子,好歹有爹娘在,二十岁的时候漂浮不定,好歹有才有貌有潇洒日子,三十岁时候身边有个男人关照...”

    湘娘子瞟了甜酿一眼,笑盈盈道:“小酒是不是也和我一样。”

    甜酿怔了怔,轻轻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湘娘子挽着她的一把青丝,将螺钿插入她鬓发间,拍拍纤细的肩膀,“真好看。”

    铜镜里倒影出年轻女子精致又娇艳的面容,一双椭圆清透的眼,饱满又红艳的樱唇,发间珠玉点缀,身上软红娇翠围绕。

    湘娘子劝她及时行乐,珍惜眼下,言外之意她当然明白。

    她和施少连近来相处得很好,两人相守在一起,日子安静平和,和寻常夫妻也没什么不同。

    人很容易沉醉,容易沉醉于甜言蜜语的话语和脉脉含情的眼神里,床帏畅美,耳鬓厮磨,似乎没有什么忧愁之事。

    及时行乐,日子其实很容易消磨。

    她真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过下去。

    一切的转机...应该是从江都开始的。

    薛家的岳丈岳母好说,只是大舅子有些难缠,替妹妹薛雪珠打抱不平,况苑将妻兄拉到酒楼喝酒。

    薛家大舅是买卖经济商人,况苑要摆平他,引荐了好几桩很不错的营生:“我虽和雪珠感情日淡,终归是夫妻,做不成一家人,也始终敬你为长兄。”

    这几桩营生的筹码不低,况家如今仗着况学翻身,但自家妹子在况家多年无出,早晚要被况家离弃的时候,如今两家还是顾念旧情的时候,自己手头尚且拮据,挣了一笔大银子,妹妹那边也拿了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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